这是我正在写的以TNO坎通国为背景的中长篇百合故事的支线第一章,场景主要设置在贫民窟,参考了香港的九龙城寨。跟前文关系不大,可以放心大大方方看。想看看效果如何。

“我崇敬一切。您瞧,一只蜘蛛在墙上爬,我望着,因为它在爬而感激它。”

                                                ——《鬼》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坎墩繁华的市中心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之下,人潮汹涌,一个瘦小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于其中穿梭。黑影披着一个破旧的麻布斗篷,与其瘦小的体型相比大的不像样,兜帽把脸鼻子以上的部分完全遮住,两只手藏在斗篷中,模样相当滑稽。但除了间或因好奇而投来又转瞬即逝的视线,并没有人对其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在大部分人眼中,这不过是又一个乞丐,随处可见。事实与此略有出入,但或许也相差无几……

黑影把一只手腾出来,将兜帽微微掀开,到刚刚好能看清前方的程度,然后望向旁边商店的橱窗。店里挂钟上,两根粗重的指针汇聚在表盘上方。

已是子时。

黑影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匆匆向灯火逐渐稀疏的方向远去。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繁华的市中心相比,其将要前往的所在丑陋得令人不忍直视:墙体发黑的楼房不合理地拥挤在一起,夹在其间的过道以及住户终日受不到阳光照射;楼间窗外颇不美观地晾着各色衣物和被单,因为大多数公寓的面积狭小,不到40平米,没有阳台,阴暗潮湿;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阵阵腐败的气味,可能来自楼道间堆积的垃圾,也可能来自于某个无人知晓默默死在家中的住户;耳边充斥着酒鬼和赌徒们的吆喝声以及邻里间的争吵声,间而有女人或婴孩尖锐的哭喊声夹杂其间;低矮肮脏的瓦房、板房点缀在高大拥挤的公寓楼群之间与之外,宛如一张巨大的碎花桌布;不远处日夜运转的工厂一刻不停地倾吐出烟雾和污水,侵蚀着这片区域本就岌岌可危的空气和水质……这里便是坎墩的贫民窟,在星星点点仍亮着的灯泡的注视之下,恍若一只若隐若现、不可名状的巨兽。有人将其形容为坎墩的“肿瘤”,在洁癖的心理之下欲去之而后快;也有别具慧眼的人清楚,这里正是坎墩这座伟大城市的“动力源”。不可胜数怀揣梦想的人从帝国的各个角落移民而来,汇聚于这片充满着机遇和希望的土地,为坎墩提供仿佛用之不竭的廉价劳动力。在肮脏丑陋的外表之下,涌动着的是熄不灭的梦想——这也正是坎墩这座飞速向前狂奔的城市真正的燃料。

走进公寓区,黑影终于掀开了兜帽。巨大的斗篷之下是一个瘦小的十六岁夏族少女,留着一个朴实的蘑菇头,脸上沾着些许污迹,刘海下的眼睛犀利如鹰,与因为缺乏营养而稍显锐利的脸型正相称,透出一股她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尖刻,虽不能称之为美人,却也能看。藏在斗篷的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黑色手提包,与她的着装不甚相称。实际上,在今晚之前,这个包并不是她的。今晚,她打扮成一副体面人的模样,溜进了由三和会著名人士何鸿燊举办的舞会会场,在会场内汹涌的人潮间趁乱搜刮了些“战利品”,这个包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感到这个包散发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让她几乎第一眼就看上了它。在这个包的主人放下包去与一位男士共舞之际,她抓准时机,确认没有视线投向她,迅速将其顺走,随后再次轻快地混进人潮之中。她把所有“战利品”都装在了这个小包里,在舞会结束、人群散去之前便离开了会场,把进场前藏好的大斗篷披上,遮住脸,还特意给脸涂抹了些污泥,然后伪装成乞丐回家。

是的,她的真实身份是小偷,如今也常被称为“泥棒”。

 

她转入街角,走近一个卷帘门紧闭的屋子,泛黄的灯光从门缝渗出,随着与之距离的缩短,屋内的叫骂声逐渐隐约可闻。她在屋旁的水龙头处洗了把脸,把污泥冲洗干净,然后用钥匙打开另一侧的铁门,进入屋内。里面摆着几台麻将机,昏黄灯泡的照射下,桌旁颤抖的手指、起伏的胸膛、布满血丝的双眼、没有血色的发白嘴唇、掉了牙的牙床和其上歪七扭八发黑发黄的牙齿格外刺眼。

“荣!断幺九,1000点。哈哈哈!”一个在同一桌人的衬托下显得稍富气质的男人叫道。他戴着一副方框黑边眼镜,镜片上布满划痕和污渍,可以看出已经多年未曾保养;他的脸因为中年发福稍显肥大,额头上不住地冒着油汗,但从脸上稍模糊但仍可见的棱角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能看出他在年轻时或许也曾是个美男子,至今仍余些许学生时代的书生气;他不好抽烟,酒量也不好,故他的牙口比起周围人要好上不少;脸上的胡子刮得相当干净;如果不是蓬乱的头发和那身浸透了汗水的脏背心,他看起来几乎像个体面人。

“老钱,你他妈除了和小牌还会干什么?”

“我***,我手都快染好了,都特么一向听了,你断幺你木啊,你哪怕和个大点的牌都不至于这么气人。你是真出生啊。”

“我能说还好我放的只是个小炮吗?哈哈……”

一桌人边笑骂着边把牌推回机子里,准备进行下一局。就在这时,这个被叫做“老钱”的男人注意到了准备溜上二楼的女孩。

“钱丽!站住!过来。”他赶紧叫住女孩。

被称为“钱丽”的女孩定住,叹了口气,转过身,走近“老钱”。这个男人就是钱丽的父亲。

“你手上那包哪来的?给我看眼。”

钱丽没说话,只是把包在手里转了两圈,展示了一下正反两面,没有分毫想要交出手提包的意思。

“行,你行。反正这包看起来也不咋样……把东西翻出来给我看。”

钱丽照做,掏出两卷大钞、几包手纸、几小盒化妆品,还有一小本文库本的《银河铁道之夜》,一一展示给老钱看。

“嗯,钱拿过来。”

钱丽用嫌恶的眼神死盯着老钱,然后咂了下嘴,还是把钱交了出去。一桌邻座的人感到气氛变僵,也停下了手中的麻将。在这家麻将馆,很多赌鬼都是靠吸家里人的血才有足够的赌资玩下去,可以说,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像老钱这样靠女儿养活自己的实在独此一家。

“把那本书给我看看。”

钱丽没有听从,把书装进包里,准备离去。

“我他妈叫你把那本书给我!”老钱喊着,然后突然起身,以庞大的身躯把钱丽逼到墙角。

钱丽只是紧抱着包,用那鹰般锐利的眼神和老钱对视。这样的事情在钱丽还没辍学时曾发生过几次,每当老钱看到钱丽拿着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和考试的课程无关的书,他都会发疯了一般强硬地索要那本书,或者直接抢走,然后胡乱撕着书页,扔在地上踩几脚,仿佛这样还不够解恨似的,马上接着狠揍钱丽一顿,任她母亲怎么拦都拦不住。但是钱丽辍学后,他也没有放过这些书。事实上,他从未关心过钱丽的学习成绩,不如说这只是个借口,一个发泄他对所有书籍,尤其是来自帝国的书籍的愤恨的借口。钱丽并不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只是偶尔会看些文字消遣,但她也无论如何理解不了父亲对印在纸上的文字那近乎荒谬的恨意。她顿时为自己大意把书拿了出来感到后悔。

钱丽铁了心要保护这本书,尽管这是偷来的。

“好,好。你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哈。跟你说过多少遍,看这些玩意儿没前途!能变出钱来吗?……没用的玩意儿……我特么让你看……”老钱喘着粗气,嘴里嘟哝着挤出这些字,脸因愤怒而涨红。钱丽的眼神让老钱感到极大的侮辱。其他几桌也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对父女,眼中流露出一丝对钱丽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看客般的期待。

“我特么让你看!”老钱一拳把钱丽放倒,然后用脚踹了起来。钱丽蜷曲起身体,一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仍紧紧抱着手提包,不给老钱趁机抢走的机会。老钱同一桌的牌友看不下去,起身劝老钱停手。见老钱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甚至更加愤怒地加大了力度,其中一个身材较为壮硕的上前把老钱擒住。

“老钱,你他妈发癫呐!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废物!”擒住老钱的壮汉破口骂道。

“就是,就是!”“不是我说,咱们这没一个好东西,但也没像你这样出生的。”“瞧瞧你把人家小女孩祸害成什么样了。”“那特么是你女儿啊!”“人家看看书咋了,我家小孩让他看他都不愿意看呢……”“我都买不起书……”“……”周围原本看戏的赌客们立马一起声讨起了老钱,不少人还扬言要把老钱轰出去。

老钱慢慢停止了挣扎,从盲目的愤怒中清醒过来。壮汉见状,也把老钱放开了。老钱闭上眼睛,吞了下口水,深呼吸一口气,接着睁开眼睛。眼中赌博时的激动和适才的愤怒已消散殆尽,唯余死人般的空洞与虚无。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钱的头颤抖起来,然后突然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脸,力度比起刚才揍女儿时更重,只一下,嘴里就渗出了血。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一旁的壮汉也没反应过来,等老钱揍了自己起码五拳之后才想起上前制止。

“这家伙是真特么疯了!过来个人帮我摁住他!真该早点送进精神病院……”他招呼着周围的人一起压制住老钱。

钱丽死死盯着发疯的老钱,眼中既无震惊也无恐惧,有的只是冷漠。她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上楼。这时,老钱又叫住她。

“你特么还想干什么?”架着他的壮汉问道。

“先放开我吧,求你了。”老钱请求道,语气朦胧而恳切,冷静得与刚才判若两人。壮汉叹了口气,看在自己和老钱多年的交情上,还是决定再信任老钱一次,把他放开了。

钱丽并未为之驻足,只是一路向着楼梯口走去,直到被跌跌撞撞跑来的老钱一把抓住。钱丽回头,再次和老钱对视,眼神仍是鹰眼般锐利,好像能从嘴巴看到屁股把老钱看个透。

老钱拿着刚刚从钱丽拿的两卷钞票,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和几枚大洋——这是他一整晚赢的钱——然后全部递给钱丽。

“收下吧,女儿,”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知道,这远不足以偿还,远不足以……”

钱丽虽然感到恶心,但还是收下了,把钱全部塞进手提包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喊过,没有哭过,也未曾说过一句话。

老钱目送钱丽上楼后,双腿颤抖起来,突然跪下,头抵在水泥地板上,连磕三个响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什么,然后起身,跟众人道别后走出了麻将馆。没人知道老钱要去哪里,也无人关心。很快,有人顶上了老钱的位置,大家又其乐融融地搓起了麻将,把刚刚发生的事情抛在脑后。

 

对于钱丽来说,这栋楼的二楼才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与父亲的遭遇相比之下更像是个意外。她向走廊右手边一路走到尽头,停在一扇铁门前。门的两边贴着副破旧的对联,有几个字已经被撕掉了,门上到贴着的“福”字看起来也在脱落的边缘。她把斗篷脱下,放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门内立时传来一阵扑腾声和尖锐但模糊的女声,随后门被轰然拉开。立在门后的是一位头发沾染了些许雪白、眼角吊着几道鱼尾纹的中年女人,嘴角有些歪斜。这个女人名叫洛贝蒂,约莫四十岁,本应是风韵犹存的年纪,但年轻时从事的特殊工作使她未老先衰,十多年前的一场变故更是使她几乎一夜白头,还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跟女人的外表给人混乱的印象相反,房间内异常的整洁和简约:房中央有一张小圆桌,桌上除了几碟已经凉掉了的菜、两副碗筷和几瓶调味品之外没有摆放任何杂物;各种生活物品都用一个个箱子分类收纳得很好;地上不说一尘不染,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污渍。房间的主人竟在不到40平米的小房间塑造出了一种微妙的空旷感。

她笑盈盈地看着钱丽,一边吸着嘴角渗出的口水一边漫漫地说:“真巧……晚饭刚刚做好……唉……辛苦你了哟,妹仔……”

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称之为晚饭。但钱丽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走到桌旁,不顾身后女人的疑惑,把饭菜放到锅里热了起来。

“妈,我早都跟你说了,我今晚回来的晚,不用等我吃晚饭了。这不,菜都凉透了。嘛,我倒也猜得到,说了也是白说。”钱丽嘴角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数落着女人。

洛贝蒂并不是钱丽的母亲。她只是钱丽家的邻居。在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之后,她把钱丽当做自己“走失”的女儿,因此很宠钱丽,可以说视如己出。从钱丽小时候,两人关系就很好。三年前,钱丽的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开始成日鬼混,洛贝蒂竟真担起了钱丽母亲的角色,给钱丽做饭,帮忙做家务,甚至是在老钱发癫的时候为了保护钱丽跟他干架。所以钱丽非常感激洛贝蒂,也就顺着她的意思管她叫妈,还时不时把自己偷来的像是化妆品这样的小物什当做礼物送给她。只是,她无论如何不肯接受钱丽的钱,坚持靠自己捡垃圾卖维生。有时,就连钱丽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毕竟她还从没见过哪个疯子能自力更生还让自己的生活井井有条的。

帮忙把饭菜热好后,钱丽只是扒拉了两口饭就没吃了。

“诶?……果然放久了难吃了吗?……看我这记性,怎么把时间都忘了呢?……”

“不是,妈。刚刚我参加了个舞会,里边很多我见都没见过的零食,就在里边吃了个饱。”钱丽露出愧疚的表情。她就是因为吃零食才在舞会上待得太久,回家太晚……

说完,钱丽起身要走,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端起一叠菜和自己的碗,说自己晚点会洗好端过来。

“嗯?什么,又要把饭端给你的那个小女友?”洛贝蒂坏笑着揶揄道,嘴角的木偶纹都被勾了起来。

“我自己吃!”被洛贝蒂这一调侃,钱丽羞红了脸,赶紧端着盘子和碗冲了出去。

 

钱丽走向走廊另一侧没有任何装饰的铁门,用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门口的垃圾桶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屋内的左侧摆着一张双层床,右侧摆着一张书桌和和一座书架。书架塞满了沾染灰尘的书,更多书和本子被胡乱叠在书桌上和床上。地上洒落着数张草稿纸,有的甚至没写几个字。空气中飘着一股花露水的味道。

“啊……钱丽……”一个声音细小得像蚊子的嗡嗡声的女声随着钱丽的开门声响起。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和钱丽同龄的女生,穿着一身粉色的睡衣,一头披散的长发打着几个结,显然许久未曾打理,鹅蛋般椭圆的脸白到了看起来不健康的地步,其上点缀着几个红彤彤的蚊子包,沉重的黑眼袋支撑着一双略带血丝但富有激情的眼睛。如果她有意保养和打扮一下自己的话,想必也是个美人。她两只赤脚泡在水盆里,正盯着眼前的稿纸,时不时用左手握笔划拉出凌乱的字迹。她睡衣的右袖空落落的,里面没有手臂。

“我回来了。邓美林,我猜你肯定没吃晚饭,”钱丽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盘子和碗筷放在她的面前,“吃点夜宵充充饥吧。”

这个女孩名叫邓美林,也是钱丽的邻居,在钱丽还没辍学时两人一直上着相同的学校,算是发小的关系。

“不……不用了……”邓美林右肩抖动了一下,旋即瞳孔稍稍放大,意识到那里已经没有右臂供她驱使,就举起握着笔的左手,在空中像乐团指挥一般挥了两下,示意钱丽把碗端走。

“怎么,怕长胖?”钱丽揶揄道,又推了推碗。

“算是原因之一……你知道吗,钱丽,”邓美林总会像这样在对话中唐突插入一些自己最近的新主意,“我最近发现,每当我吃饱,都会有一股困意向我袭来……”

“单纯是因为你缺乏睡眠罢了。”

“不……是因为碳水化合物。诶,是课上讲过吗?还是我在哪本杂志上看的呢?胰岛素分泌……有点想不起来。总之最后大脑缺氧,变困变笨……你还有印象吗?中学课本上有过吗?”

“我比你少读两年书,你也清楚我从来不是什么会认真上课的好学生……而且你自己都说是以前在书上看过,这怎么算‘最近发现’的?”

“因为我最近才有实际的感受。在我实际感受到之前,这些东西我都只当故事看。”

“所以我说那是因为你这段时间睡眠不足啊……等一下,所以你想干什么?”

“想一想,按照这个理论,我吃的越少,精神力和注意力就应该会更强……”

钱丽眉头一皱,赶紧把手贴到邓美林额头上。确认邓美林确实没有发烧后,问道:“你脑子没出问题吧?你得吃够东西才有能量啊。我比你读的书少点,但常识还是有的,别想蒙我。”

“当然,这个我也有考虑过。我的结论是应当把饮食控制在足以维持生存的限度,这样人就可以使用最低的花销获得最充足的精力……今天是我尝试的第一天。在否定我之前,还是请先看看成效吧。我直到现在可都还是元气满满的啊。”

“……你今天吃了些啥?”

“我今早八点半起床,大概九点洗漱完去楼下买了点蔬菜和鸡肉,做了顿沙拉(当然。秉持最低花销的理念,没有买沙拉酱,只是用家里的酱油拌了几下),尽量在减少碳水摄入的情况下吃到半饱……”

“……中午饭呢?”

“没有。我发觉早餐的能量基本就足以支撑……”

“前几天开始,你不吃晚饭也就算了,现在倒好,午饭都不吃,我看你是嫌命长了吧?”钱丽蹲下,让自己的头和邓美林处在同一水平线,双手手搂住她的肩膀,像幼儿园老师教训小孩一样,“唉……你不用在意这个的……我现在每天赚的钱完全足够再多养个隔壁洛姨……我相信你,邓美林,总有一天你会出名,总有一天,世界会看到你的,也许不是现在,我相信你……”说着说着,钱丽的表情逐渐从忧虑转为悲伤,语气也越来越低沉。

邓美林被钱丽讲得害羞面红起来,把笔一扔,左手向后一伸摁住钱丽的头,企图把她拉开,一边说:“……你别自我意识太过剩。我才不管你赚几个钱。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只在乎怎么保持最佳的精神状态来提高产量。我这人脑子里从来只有自己,相处了这么久你还不清楚么?别把脑子里对我的幻想当真,OK?并且,自从被辞退后我也因为天天在家养膘确实长了点肉,这个原因够了吧?还有,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满脑子想着出名的俗人好吗?我在追求着更深层次、更加本质的东西——命运的纺锤。……啊,对。你知道命运三女神吗?我感到一种荒诞而不可违抗的命运把我按在了如今这张椅子上,那由每辆车子、每个车床牵起的丝线共同编织的命运。而我不过是被这些丝线裹挟着……不,这也是我自己的意志。我的意志和命运应当与世界的意志和命运共通,我应该是第四个女神,或者是她们之一,或者她们都是我……否则讲不通……”如往常一般,邓美林又把对话变成了难懂的自言自语。

钱丽被推开后站了起来,又向前靠近邓美林,用手臂环绕住她的脖子。钱丽并不讨厌邓美林的自言自语,不如说,这正是邓美林在钱丽眼中那与能与常人划分开来的才能之体现。在钱丽眼中,这般思考着梦呓着的邓美林就好像自己曾在书上见过的一些希腊的女神雕像,散发出一股神秘的知性美。

“好好好。虽然听不太懂你后面在讲什么,但无论如何,你得好好吃饭。你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钱丽,你知道吗?自从我失去右臂之后,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直萦绕着我。我感觉我命不久矣……不是说我马上就会死去,是说我活不长。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确信,确信我这混乱的生命会很快地在混沌中结束……我希望在短暂的寿命里实现些什么,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所以我有种紧迫感,像是一只凶恶的黑犬追在我身后……”说着说着,邓美林下意识用左手揪住了钱丽的袖角。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钱丽抱紧邓美林,急切地打断她的话,“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死。我是打算长命百岁的。”

察觉到钱丽迫近体温的邓美林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又把钱丽支开:“……你快去洗澡。在外面跑了一天,脏的要命。至少洗好澡再……!”邓美林干咳两声,把还没说完的话吞掉,拿起笔挥了挥,表示自己要继续写作了。

钱丽也顿感尴尬,灰溜溜地准备回到自己的家里洗澡,临行前不忘把自己今天偷到的那本《银河铁道之夜》交给邓美林。邓美林轻声道了谢,便又红着脸急不可耐地要把钱丽支出房内,警告钱丽洗好澡之前不准再进来。

 

水花唰唰地沿着钱丽被太阳晒得泛黑的肌肤流下,流进蹲厕的坑洞中。钱丽喜欢在洗澡的时候望着窗外,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而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钱丽想起了今天那只包里装的文库本——《银河铁道之夜》。银河,邓美林曾经跟她讲过,在英文里叫Milky Way,牛奶河,想来应该是一条乳白色的河流,从深不可测的宇宙尽头流过来,也许可以像这个花洒喷出的水花一样浇在自己身上。她从未见过银河,甚至连星星也只在童话书的插画里见过,不过也正是因此,银河才能以一切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存在。她一直都知道银河到底是什么,也知道银河不会像牛奶一样洒落在自己身上……

“但我从来没有实际看见过它……‘在实际感受到之前,只当故事看’吗……”

钱丽顿时笑了。那不过是些小孩的妄想罢了,她早已对这些东西丧失了兴趣。说到底,那是一河牛奶还是一颗颗巨大的漂浮在空中的石头根本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下一顿饭。

但她仍为这片一无所有的漆黑天空而感激。它不曾予以任何判决,既不丑陋也不美丽,只是如同这个世界本身一般沉默地存在着、运行着,也正因此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仅仅是盯着它看,钱丽就仿佛可以忘掉地上的一切琐事……

一只小小的黑蜘蛛闯入钱丽的视野里,旋即被钱丽的拖鞋踩得稀碎。浓缩在这蜘蛛身上的残酷现实又把钱丽拉回地上。这是她的命运,钱丽想。她并不为之悲伤。

她只为自己再也无法为之感到悲伤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