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些不太乐观,周一,李君年一睁眼,已是早上六点二十七分。按原计划,他要在六点之前赶上地铁,搭18号线到横沥站,乘七点整的广深公交,到达八点钟的前海湾,最终赶上八点十分的公司打卡。六点还是七点的晚些可以,但公司打卡,八点就是八点,玻璃大门旁墙上打卡机可不管你是从广州来的还是什么,按时间到了,才可以,按时间到了,就可以了。
看样子,可能赶不上七点整那趟车了。洗洗脸刷个牙。没时间吃早餐的时候,他习惯往包里丢一个袋装面包、一条士力架、一瓶costa咖啡,醇正拿铁味的,因为早上起晚了的情况,虽然理论上睡久了些,却比准时起还要困。带瓶咖啡还能让他解解困,还能在地铁上雅致地吃个早餐,带点小资情调。背上包,他向同学道别一声,六点十一分,人家还睡眼蒙眬呢,从房间里走出来,像是两个世界。
其实他本不应该从琶洲赶前海湾的早八那么离谱的。但事出突然,他周末和同学在广州出勤,电玩城打音游的时候,天上还是晴朗一片,可台风哪惯着你,傍晚,一大团爆裂的云拖着巨大的旋风袭击了珠三角,像个海盗似的占领了深中通道,扼住了这条新建不久,沥青还新崭崭的跨海通道的咽喉。深中通道不通,广州南沙支线当然也别想了,昨晚九点李君年远远跑到横沥才知道广深巴士停运了。这下白跑一趟了,群里也没发停工通知呀,等明天一早,台风吹到肇庆,深圳都不受影响了,气象局不发预警了,停什么工呀。好巧不巧今晚台风在珠江口上空徘徊呢,堵了这条回去的路了。
一阵狂风吹过,他忽地一个寒颤,六点三十四分,他到了磨碟沙站A口,广州地铁的标志是个羊角,明晃晃地挂在立柱上,像一副胜利的徽章竖立门头,这时,太阳刚刚升起来,日出这时候,正是太阳光亮最耀眼的时候,照得羊角地铁的标识亮闪闪的,李君年心里五味杂陈,刚被大雨洗过的空气还挂着水雾,有些沉重,尘土污泥吸附在地面坑洼。他进站过了安检,电子时钟显示六点三十六分,安检机器哐哐响着,好像也在抗议它的早班,电梯安静地转动,是一位负责任的员工,广播总是精神抖擞的,从没有睡不够的倦怠,列车来了,哗啦啦减速刹车,开屏蔽门,幸运的是,李君年这趟坐上了快车。
磨碟沙站通羊角地铁18号线,这条线北到冼村、南到万顷沙,是广州南北重要地铁线路之一,也是市区去南沙最重要的通道,因为运行里程长,18号线用的是改装的城际铁路的动车组,能跑到一百六,跟普通市域列车四十多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而他这趟又是大站快车,可以少停两个过路小站,便又更快一步。他从这里搭18号线,是去横沥,在地铁站门口,换乘随深中通道南沙支线一齐开通的广深跨城公交,票价二十五,运行一个小时到前海湾,再步行到他公司,算是相当实惠了。
在清晨的列车上,他找了个座位坐下,列车呼呼地启动了,车厢里还算适意的。一到车上,好像就没那么着急了,他摊开两块餐巾纸铺在车窗台上,拿出包里的咖啡和面包放上,掏出手机拍了个照片,给同学发了去。
“你们地铁挺不错的嘛,动车速度,时间也合适,地铁上吃个早餐,舒舒服服上班。”
同学被他吵醒过就没睡着呢,早上六点的天,是谁都有些起床气,“累死累活多折磨,天时地利人和你是一样都不占,早不多读几年书,混个研究生学历多好,少受点罪。”
“你倒挺轻松的,今天没课?”
“没课,怎么样,舒服吧。”
“舒服个鬼啊,天天去钻研你那优搜算法、归纳学习、分类器的玩意有什么意思啊。”
“大早上六点起来赶车挺有意思的吧。”
“这次是意外!”
话到此处,李君年倒是又回忆起之前大三时的事情了。同宿舍的都去考研了,包括刚才那个六点半被吵醒的倒霉同学,现在都在读研究生,过着学生日子,生活相当安逸,虽说有些学业压力,却至少是个吃喝不愁。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李君年受这句话影响太大。细细追溯来,从高考出分那一刻选专业开始,他就拿不出什么自己的想法,有意无意的,还是按着父母的选择。他们知道人工智能是未来大势,也知道大湾区是国家发展重心,实际上他们的想法都是正确的,再多的其他想法,其实也都是杂念,是个无凭无据,是个原本高高在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乎有了个实现的可能,却又是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基础上,尽管留下了一丝残存的念想,好像有一个得到的机会,这才是最折磨人的。谁敢保证按着自己想法走一定能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年轻人往往如此,总是自顾自地选择自己的道路,全然不顾个人在时局中的位置。这样看来似乎让所谓的青春没那么激昂了,个人好像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尘埃而已,时势造英雄,也造就平凡……
李君年还不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他曾想当摄影师游山玩水、想当画家画漫画、想当作家出书,他曾经多么强烈地想实现这些愿望。这样说来,他或许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只是越随着现实的生活,就越迷茫,曾经划定好的清晰的道路,似乎也不那么可靠了。所以他才终于在大三这年不顾家人反对,选择早早出来实习,找工作就业。他还没有找到他的位置。细细想来,这也算是为自己脆弱的自我实现,找到一个支撑的基础,是他在直面人生道路选择时,变得稍微成熟一些些的表现……
地铁列车按着预定线路行驶到横沥站,这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十三分,他收起了半瓶没喝完的咖啡,收起了包装袋出了地铁。台风过境后南沙区一片秋风扫落叶,萧索的样子,台风好像把一整天的秋风都带走了,连空气都有些凝固,冷冷地刺破晨光。早上起得太早似乎都让他有些麻木,没察觉到冷似的,他想起上学时看过一篇Nature上的论文,说早八晨课数量增加,会显著降低学生的绩点表现,现在想来或许还真是如此,如果对周围环境都有些迷糊,听课肯定也明白不了多少。
还好他喝过半杯咖啡,大脑算是清醒些了,进到广深公交横沥站的候车亭里,他向机器验了票,空空的候车室,除了售票员,就只有他一人。售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向他说着闲话,说这广深公交往那边去的都没几个人的,前几天好多趟都是空车。李君年向她问到,下一趟车什么时候来?“十五分钟一趟的,下一趟的大概二十五分左右吧。”简单算一算,八点十分肯定是来不及了,珠江口的宽度毕竟在那里,大巴司机不能飙车,到珠江口里喂鲨鱼可不是十分浪漫的结局……
关于浪漫的结局……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放弃了个人追求转而将青春耗在工资不高还折磨人,关键是自己都不喜欢的实习上绝对算不上是浪漫的结局,但浪漫是有代价的。
七点二十五分,车来了,司机师傅挺守时的,售票员阿姨带着他到了车门口,每每想到这里,李君年不由得为他们深刻的责任感所打动,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要把深中通道这段路安全平稳地开过去。这对于像他这样情况紧急的人来说,或许会意味着很多,似乎从这些司机的身上,你才能真正看到,什么是欣然接受了自己在时局中的位置,并以最高的责任感去履行职责,跑好每一趟公交,即便只有一个乘客,甚至一个人也没有。
广深公交配备了最新的纯电比亚迪软座大巴,乘坐体验相当舒适。一上车,他就向领导发了条微信,告知一下自己要迟到半个小时的情况。字句斟酌良久,才终于按下发送键,悬着心看到对面回了个OK的表情,才终于松了口气。车子行驶在南沙港快速上,尽管已经向领导告知了情况,他仍是想能不能快些到。不过事已至此确实急不来了,大巴车行驶到了跨海大桥上,最重要的是安全。要不然真沉了珠江口,他还没想明白这趟人生呢……
车上还有另一个乘客,他似乎是在起点站就上了车,上车后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在车头上架起了个运动相机。李君年以为他是给官方拍宣传片的,一番交流后才知道,其实人家是交通迷,来搭车是拍前方展望的。这些POV视频会发表到互联网上,在一些同样喜欢通勤的爱好者中传播,让他们平时可以在家云出游,或是了解一下自己感兴趣的交通线路。他这么早来,其实是想顺便做个深圳一日游,他好像是高中生,学校因为台风停课了。李君年暗自笑他,深圳有什么好玩的啊……却也有些被他的热情感染了,一个小组织,不出于任何利益地共建起一个小社区,营造一种生态,供交通爱好者们相互交流,而且不出于任何利益考虑,这种热情,让他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心中便不免泛起一丝怀念之情了。他想,现在的利益熙攘,究竟毁掉了多少真正的快乐热忱啊。如此一想,道路之迷茫,似乎又转化为身世之悲,在这悲秋中,亦有些伤感色彩了。他忽然想起脚下的水面便正是百年前那片河湾……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八点三十四分,经过六十九分钟的运行,广深公交从横沥站,跨过珠江口,顺利到达前海湾。李君年用了六分钟快步赶到公司门口,正好在八点四十分打卡进入公司,尽管他已经拼尽全力,但打卡机仍是无情地判他“迟到”,可见这个人工智能的玩意确实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他回到工位上就见到了项目组长。“早上好”,他向组长说。“早上好,小李,”组长不经意地答道,忽然停步转过头来,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问,“今天你来晚了,路上没遇到什么事情吧。”李君年有些惭愧:“呃,没事,谢谢组长关心。”“行,那你别耽误了,组里的项目还在等着呢。”“好,明白了,我马上去办。”
等到一切又回归正轨,李君年倒是不像刚才那么迷茫悲观了。